一只筋道的酒酵馒头
从《卖驴》、《绝唱》、《天下无贼》、《空穴》、《鞋匠与市长》,再到《斩首》,赵本夫的短篇小说意蕴丰沛,既可读亦耐读。
我以为,赵本夫的小说是有筋道的酒酵馒头。
没有任何弯弯道道的添加剂。
有的是文字的酒香和面香。
小说一开始就写虫叫。虫为卑微之始,它的声音在卑微的人心中,亦没有回声。一辆囚车载着匪首马祥开始北上。北方为上,南方为下,由下往上走,越往北,困难越大,所以,向北走的囚车是小说的开始,也是小说的推动力。
“这是他没想到的”小说家在这个恰当的时候,祭出了一根木刺,悄然戳破了“依然牛气”的马祥的自负。多么细心而缜密的叙事。而作家的笔快得像一把好刀,好作家就是该简笔就简笔,以“思考如何死场”作纲,举重若轻,担起匪首的长历史。匪首所期待的斩首之路与官兵给予的斩首之路迥然相异,匪首的破口大骂与好脾气侍候的押解……这些,都是叙事的“小张力”。小说家的慧心,就在无处不在的“小张力”之中。“小张力”越多,小说就越是饱满。后来,在三更天。野洼地。黑暗中的一排人。闪着寒光的刀影。还有这些没有面孔的人的出现和消失,一下子把匪首马祥的“根”与“土”连接起来了。当今的许多小说,尤其是网络小说的短处,是人物无“根”,亦无“土”。有根有土的叙事才能汁液晃荡。其实,这也是小说的逻辑。好的小说,浸满作家匠心的小说逻辑总是像青藤一样缠绕。讲义气的“他们”的面孔是模糊的,却令匪首马祥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否则怎能叫匪首呢?优秀的小说家,都是用“侧光”的“照相”高手。到了地牢处,故事就进入了窟窿而不是进入胡编乱造的穿越。这是好小说的力道。好小说到最后都应该进入一个想不到的窟窿,在那个有限的黑色的窟窿里,越能体现小说家的真本领。这和《天下无贼》一样,人性的光亮是一点点渗透出来的。小说家的厉害之处。人性的光亮渗透之时,也是既定的命运崩塌之时。
请听赵本夫先生自己说这只“酒酵馒头”的发酵过程。
“这篇小说仅有几千字,却孕育了五年之久。数年前曾去汪曾祺先生的故乡高邮县,参加纪念汪先生的一个活动。期间在高邮参观,看到一片青砖灰瓦的旧房子,是高邮的古驿站。高邮是汉置县,早在先秦时已是驿站,高邮即因此得名。在全国以邮驿作县名的只此一处,可见高邮驿站之古、之重要。后来又去过两次高邮,每次都要进去看一看。古驿上似乎有一个气场,流连其间,会令人渐生苍茫之感。仿佛时光倒流,岁月历历,可以说,驿站作为古代驿使和来往官员、差卒暂住和换马的处所,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在这个小小的偏远驿站,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没人能告诉我,但我相信,这个驿站应该有故事也肯定有故事的。在这后的几年,我会时不时在脑海里翻捡出高邮驿站那片古旧的房屋,于是,终于有了《斩首》。”
原来是一只用五年时光的酒酿做成的馒头!
这是小说家最可贵的沉默的坚守,也是最值得珍惜的踏实挖掘。
赵本夫说过:“我的小说卖的是血不是水”。他不怕被视作土气,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迷人的土腥气。其实,每个小说家都有自己的野心,而赵本夫的野心都藏在他的勤恳劳作中,如同像一颗老辣椒的野心。在黄河故道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猜摩着古老的人性。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挖掘出最温暖的人性,所以,他的小说中有心跳的声音和节奏。所以,好的作家永远心怀善意。一个残忍的匪首,一个冷酷的押解。还有一个政府的任务,斩首。连冻土也解冻了。简洁,却丰富。枝枝蔓蔓,摇曳生动。
好的馒头,是熬饥的,是充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