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作为朋友,齐人物曾向双方询问其势若水火的原因,结果沈京和樊剑却惊人一致地保持缄默。齐人物也曾向老同学刘项打听当中的奥妙,刘项每次的回答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一次刘项被逼急了,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没有人确定他们之间的仇恨何时以及如何形成。他们相互视为仇雠。这桩仇恨,其前生如谜,后世若局。人们只记得他们的彼此攻讦、恶毒诅咒以及沈京引经据典的毒誓:“他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
“这句话出自《左传•哀公元年》。当日伍子胥以吴王夫差对越王勾践刻骨铭心的仇恨作为规劝,希望夫差对勾践斩尽杀绝,吴王弗听。”齐人物说,“沈京与樊剑之间的仇恨,经由文学刻画,业已变成了一种浪漫主义的抒情,简直堪比《基度山恩仇记》。”
在分道扬镳之前,沈京和樊剑曾供职于同一家互联网公司。晃荡了两三年之后,他们一个混成了负责市场的副总裁,另一个混成了分管研究院和产品开发的副总裁。在他们之间,除了工作,本不会再横亘些什么,既无友情也无怨恚,顶多是办公室政治中常有的推三诿四、指桑骂槐而已。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成了朋友,而且还成为生死之交。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夜,他们公司在北京小汤山的九华山庄开会。到了晚上,一堆人喝酒和唱歌,有的还借机拉女同事的小手儿表白爱情。沈京和樊剑住一个房间。他们无所事事,就回去睡觉。可是他们又睡不着,沈京就发了神经般地要给樊剑讲电影,还要讲《基度山恩仇记》。
一位财经作家曾描述说,樊剑一直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熄了灯,大家躺在床上,沈京给他讲《基度山恩仇记》电影。樊剑读过大仲马的这部名著,对故事情节了然于胸,本不会对电影故事有什么兴趣。但他不曾料想,沈京竟将整部电影讲得绘声绘色。将近两个钟头里,樊剑听得津津有味,从此对沈京的文学功底和表达能力佩服不已。
沈京则钦佩樊剑的谦逊、聪明和业务能力。“老樊业务能力很不错,人也谦和,我们跟他讨论技术问题,他都站起来跟我们说话。”沈京说,“有一段时间我学习英语口语,经常练习英语对话,老樊口语不错,也愿意跟我们一起聊聊。”
在不停地“聊聊”后,他们变成了朋友;又经过不停的“聊聊”,他们由朋友变成了兄弟。沈京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他还拉着樊剑一起焚香叩头,完成了真实的义结金兰。不幸的是,那天沈京没找到适合结拜的栈香,最终以蚊香作为替代,草草了事。
多年后回忆往事,樊剑相信,那段长期积怨的历史以及那桩悲惨结局的友情,其实因为蚊香袅袅而起的烟雾,早已注定了变质的下场。美好的幻想、残酷的现状,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蚊蚋最后的哀鸣。
大约十年前,第一轮互联网泡沫破灭,沈京和樊剑被裁了员。公司对他们也算厚道,各自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费。这对难兄难弟一开始还打算找个公司继续做“黄金搭档”,可是在一个纳斯达克股崩和“9•11”接踵而来的年代里,互联网公司裁员的速度还赶不上倒闭的速度。一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通知他们下月去报到,可等他们兴致盎然地前去上班、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发现公司已经不存在了。如此诡异的事接连发生了好几次,搞得沈京还以为他们被谁下了蛊,天天遇到灵异事件。
樊剑这人比较乐天知命,他对沈京说,既然老天不让他们给别人打工,那他们就干脆自己创业算了;反正每个人手里还有几百万,够糟蹋一阵子了。于是他们一起做了个网站,叫“第九卦”,专搞网络测字算命。
后来一个叫刘项的人也掺和了进来,对外宣称是“三位联合创始人”。齐人物有一次开玩笑说他们就是“三教九流”,三位“东方不败”,九分下流。他们三个竟然如梦方醒似的,说是齐人物一语点醒梦中人,为“第九卦”找到了盈利模式。从那之后,“第九卦”变成了一家专门搜集八卦故事、下流段子的网站,口号是“比八卦还多一卦”。
自从齐人物为“第九卦”定了位,沈京他们就干得风生水起。又赶上互联网的势头慢慢好了起来,风险投资商们的钱也再次好骗了,三位“东方不败”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后来在纳斯达克上了市,从公司创立到上市总共才花了32个月。
当媒体将他们当做神话和神话人物看待的时候,他们却再次制造了新闻。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是,沈京和樊剑翻了脸,《21世纪经济观察报》的一位记者煞有介事地说他们相约在朝阳公园南门决斗,沈京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樊剑右脸颊上多了道竖条儿的长疤。在刘项的斡旋下,为了对投资人及“第九卦”负责,他们将股权一股脑儿地转让给了刘项,从此投资界多了一个镶着两颗大金牙的皮特沈和一个绰号“疤脸”的老樊。
对于《21世纪经济观察报》来说,这是一场具有象征意义、里程碑符号和分水岭价值的标志性事件。从那之后,这两位勇敢的投资人经常性地为其制造独家新闻。他们会时不时地相互指责、彼此谩骂;他们的拥趸,也曾在双方的博客和微博上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媒体喜欢他们,创业企业也喜欢他们。作为成功的投资人,他们都拥有傲人的战绩,都可进入国产十大投资人的行列。然而那些创业公司最喜欢的,不是他们成功,而是看他们如何失败。当他们中的一个决定投资一家公司的时候,一定会有风声传到另一个人耳中,接踵而至的就是激动人心的价格大比拼。通常情况下,经过惨烈的角逐,一定会有一方灰溜溜地败下阵来,而赢的一方,也带着遍体鳞伤开始了艰难的退出之路。
然而他们的声望毕竟是起来了,斗士的形象也被塑造了出来。媒体和公众爱他们,创业企业也爱他们。虽然投资收益率比沈南鹏、熊晓鸽他们低了许多,还被一些圈内人形容为“犯贱的神经病”,但他们还是以傲人的最终收益笑傲风险投资界,成为傲然挺立的双峰。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他们之间是否存在隐秘的故事?这是多年来齐人物最为焦心的事儿,无论作为当事者的朋友,还是以媒体的观察员身份。
作为朋友,齐人物曾向双方询问其势若水火的原因,结果沈京和樊剑却惊人一致地保持缄默。齐人物也曾向老同学刘项打听当中的奥妙,刘项每次的回答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一次刘项被逼急了,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齐人物绝对不相信沈京和樊剑会因为利益而分道扬镳,他曾综合过各家媒体的报道,当中没有发现丝毫的利益纠葛。一些记者曾向他提供各种小道消息,甚至拍胸脯承诺其真实性,但齐人物知道,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更遑论酒后的真言。
他曾以数独游戏和九宫格的方式罗列了沈京与樊剑交恶的可能性,当中包括金钱、女人、背叛、出卖、嫉妒、性取向、价值观、私人爱好、攀比,等等。他逐一分析其数值,最后得出结论——沈京和樊剑极为可能因一个女人而变成仇家。他相信,因女人而引发的决斗符合浪漫主义情怀,也适合作为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沈京和作为欧美文学爱好者的樊剑的审美。与刘项不同,他们本质上具有诗人气质,而刘项却是一位注重实效的功利主义者。
齐人物曾经在一篇虚构文章中猜测,“第九卦”有一位漂亮的女员工叫小梅,因为梅的异体字是“槑”,所以她在公司就被称为“呆头呆脑的小梅”。然而小梅并不呆头呆脑,而是机智敏捷,有着随波逐流、见风使舵和水性杨花的禀赋。她知道自己处于沈京和樊剑的双重爱慕当中,也有能力在两位老板之间保持二元对立的统一,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唯一使她惊惧的,是刘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他似乎看破了一切,却始终不曾提供过丝毫的建议。
小梅并不真心实意地爱着沈京和樊剑。她喜欢这种感觉,以及被称做“暧昧”的意境。有一次公司开年会,刘项让小梅做动作,让沈京和樊剑猜的时候,龃龉产生了。刘项提供的那个词是“暧昧”,沈京在小梅的比画中猜出了结果,而樊剑却只想到了过程。他们彼此心有灵犀地意识到,因由一个女人,他们成为对手。他们都在享用彼此的残羹冷炙。
他们相约在朝阳公园南门决斗。一道疤痕和两颗门牙为证,他们开始相互为敌。他们在“第九卦”的气数已尽。刘项成为最终的“日月神教教主”。他们都以为自己赢了对方,赢得了小梅,却始终不知道小梅一直是刘项的女人。
当齐人物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刘项的时候,刘项淡然一笑:“从来就没有什么小梅。小梅只是一个幻象。我只是告诉他们,为公司长久计,我支持他们成为‘大鬼’,让另一个人成为‘小鬼’。我会把股权卖给他们,使他们成为控股股东,一股独大。当然我是分别告诉他们的。他们没有买我的股权,而是把股权卖给了我,然后塑造出了仇人的形象。你可以写出来,但我不会承认。我提供的解释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全部。”
齐人物想起了一句话:“英雄是用来失败的,朋友是用来出卖的。”他并不鄙视刘项。他开始相信,无论比尔•盖茨还是史蒂夫•乔布斯,无论扎克伯格还是拉里•佩奇,那些激动人心的名字,其实都像懒羊羊头顶上的那坨东西。